傅浩
缘起
说实话,在进入街角那个小书店的时候,我对找到本能读的书其实基本不抱希望。这是个小城,我在城里最大的新华书店已经翻检过几番也没找到一本合意的,拐进这个破败的小店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进了店,正当很快失望于满架的农业科普读物之时,瞥见了歪放在角落的那本《大师和玛格丽特》。看得出来,它已经压了很久,品相已经不好,拿起时手指都能感觉到封面的积尘。虽然我当时对这书一无所知,但看看出版社是外国文学出版社,于是翻也没翻就拿下。就是这么一次偶然,让我走近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布尔加科夫,以及他用生命所创造的一个荒诞,又真实的世界。
在我的阅读体验中,与一本好书的相遇,大致有两个途径:一是为别人的推介所吸引,于是按图索骥地找到。因为有人帮助筛选,这样找到的书大致不会太差,只要荐书的人靠谱,这往往是找到好书最方便的手段;二是种种机缘巧合,在对书的内容全无所知的情况下打开来读下去,这样遇到好书的机会当然不会太多,但一旦运气够好,就是意外的惊喜。与布尔加科夫的相遇,无疑就是后者。而这惊喜,实在太大。
简介
还是先说说书的内容吧。
有论者将《大师和玛格丽特》归入魔幻小说之列,这原本没错,虽然有清晰的地理坐标(莫斯科城),但间离效果极强的人物设置(主要人物魔王撒旦是所有读者都耳熟能详的圣经人物)和虚化的时代背景(大致是1920-30年代,但全书没有明确写出),以及种种荒诞离奇的故事,让人很容易将之视为魔幻故事。但作为一个通读不下五次的读者,我还是得说,在魔幻的外表之下,布尔加科夫创造的,是一个直指现实的世界。
这个现实,是1920-30年代的俄罗斯。被现实所围剿追击的布尔加科夫,正遭遇着失业,重病(最终失明),更不用说报刊上连篇累牍的攻击。在这样的现实中,他开始构思、写作《大师和玛格丽特》,从1928年到1940年,十三年间八易其稿,最终完成了这本“够得上放到抽屉的黑暗之中”的巨著。
所谓“巨著”,倒并非一定是鸿篇巨制(共三十二章,中译本不过三十余万字)。在有限的篇幅里,作者精巧地安排了两条叙事的线索,其一是撒旦造访莫斯科,并在这座城市以各种手段试探世态人心,让各种机构、各色人等一一暴露出丑态,也让高贵的人性闪烁出光芒;其二则是对罗马总督彼拉多判决耶稣死刑这一圣经故事进行了全新的衍发。通过这两条线索的推进,不仅戏剧化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俄罗斯的世间万象,而且回溯到两千年前的耶路撒冷:总督彼拉多不愿杀害被犹大出卖的义人耶舒阿(即耶稣),但也不敢公然违反帝国的律条,只能寄希望于耶舒阿会为免于一死而撒谎,但在耶舒阿忠实于自己的信念,选择讲真话(也就是死亡)之后,彼拉多机会主义的人生哲学被动摇了,虽然他千方百计地试图减轻杀死义人所带来的良心重负(从用各种理由宽解自己,到派遣自己的侍卫暗杀出卖耶舒阿的犹大),却始终无法摆脱愧疚重获内心的安宁。在两条线索,两个故事纵横万里(莫斯科——耶路撒冷)、上下千年(1920年代——公元一世纪)的交错推进之中,道出了一个真理:怯懦是人类最可怕的缺陷。
当然,作为一本伟大的著作,除了得有或直抵人心,或直面现实的主题,结构和文字也需要考较。关于《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文字,不需要我说什么了,文中的很多语句已经成为俄罗斯人耳熟能详的熟语。至于结构,在我有限的阅读经历中,用两条线索平行推进的方式共同完成一个主题的尝试并不止布尔加科夫一人:在他之前,有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和列文两条线索);在他之后,有玛格丽特·德·默尔(《灭顶》中的两姐妹),甚至还有王家卫(《重庆森林》中的林青霞和王菲)。但能够将时间、空间跨度如此巨大的两个线索,天衣无缝地像教堂的穹顶一样连接、闭合,布尔加科夫对小说结构的精湛把握可见一斑。
波澜
回宿舍之后,我用两个通宵读完了它;这些年,这本书经常被拿出,随意地打开翻阅;期间借给过好几位朋友(一个认真的博士甚至用隽秀的铅笔字把文中出现的所有植物名称都标注了正确的读音和解释)。正如西蒙诺夫所说:“《大师和玛格丽特》属于这样一类书,对这类书,不同的读者将抱着不同的态度阅读它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喜爱它,各自从中汲取不同的养分”。到现在,它的书脊已经有些残破,书页很多卷折,但每次看到它,总是很容易让我记起飞翔的玛格丽特,记起陷于无边悔恨的彼拉多,以及那个魔幻的莫斯科城的林林总总。正是从这本书开始,让我慢慢地知道了俄罗斯伟大的文学传统在二十世纪的延续,让我知道了在那个时代,和布尔加科夫一起用文字记录那个时代的那些光辉的名字: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
结语
正如作者自己的预言,这本书完稿后被放进了“抽屉的黑暗之中”,直到1960年代才首次经删节后出版。但半个多世纪过去后,越来越多的读者(包括像我一样的外国读者)接受,并狂热地喜欢上了它。2005年底,《大师和玛格丽特》被改编为电视剧在俄罗斯播出,首集播出时,全俄罗斯十八岁以上成年人中收看比例高达55%;2009年,在一个针对俄罗斯读者的评选中,《大师和玛格丽特》高居最受欢迎的图书之首(数据来自《中华读书报》)。
这些荣誉,都与布尔加科夫无关了。完成了用这本书给那个时代画像的重任之后,久病的战士于1940年3月(完稿后的一个月)去世。不过,我总觉得,他既然预见了“放进抽屉的黑暗”,也一定能够预见总会有重获光明的一天吧?从这个角度看,这些荣誉,又当然与他有关了!
《大师和玛格丽特》,米·布尔加科夫著,钱诚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9年。
作者简介:
傅浩,70后,经管院副教授,管理学博士。笃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因为驽钝只能做到“好读书,不求甚解”,但阅读作为长期的习惯之一,使我能从那些伟大的先贤中获得那么多宝贵的教益。不算教科书和专业书,在不同的人生节点,阶段性地先后“狂追”过金庸、雪莱、雨果、王朔、胡适之、哈耶克、唐德刚等大师的著述,对了,还有崔健、莫奈和王家卫(在我看来,读图、观影也是阅读;而崔健,和惠特曼一样,都是时代的伟大歌者)。在最近的这个节点,正在看曼纽尔·卡斯特、弗朗西斯·福山,以及《纸牌屋》和《风中的女王》。